因何执剑?
门外隐约传来的是弟子们的对话。
上回在展剑台上,有幸见师叔一展道剑,当真是精妙无匹,我辈只怕难以企及……
可惜师叔身为女子,却孤僻无尘,独来独往……
历代我真武门中,少有女子炼气习剑;然则放眼襄州,除却笑道人师伯,相比也少有男子剑术可与师叔相匹……
只可惜,师叔此一生,并无收徒,只怕将来她之一门,再无有传承……
那时候,门外下着大雪,似要将满山的松枝都压断。
她自窗外看过去的时候,弟子们已渐行渐远。
雪地里空留下几行足迹。
渐行渐远。
唐清允拜入真武李簌之门下的时候,不过七岁。
那时雪下得很大,彤云万里,将天空压得极低。
时近傍晚,雪宇茫茫,万籁俱寂。
只有大殿的檐角兽首,兀自透着黑压压的色彩,尚不曾为白雪覆盖。
而李簌之的声音极清冷,极淡漠的。
不论过了多少年,都清晰地留在唐清允的脑海里。
你,因何执剑?
因何而执剑?
唐清允当日并未能给出答案。
不过三尺懵童,又何曾能明白执剑的真意。
却亦是无妨。
笑道人师伯抚了抚他的头,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簌之。
很快,她的嘴边慢慢地展开一点点笑意,“嗯,长得很像那人那。”
笑道人师伯临出门前,摇了摇头。
“当真——痴儿。然则这云海之上,红尘之中。我们走不出云海,也未离了这红尘江湖。”
此后,就留在了真武。
展剑台上和众同门练剑。
道观之内锻心炼气。
李簌之并不过多的管他,只是偶有提点。
但仅此浮光掠影的几句,也多是对他的武学多有进益。
唐清允翻阅典籍多了,也有考虑师尊当日那句“因何而执剑?”
筹备了满满的回答。
却不曾再听师尊提及这个问题。
又是一年。
唐清允已是习惯了襄州冬雪。
只是今年仿佛有些不一般。
冬至那日午后,笑道人师伯早早的过来,两人在屋内小酌。
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后,笑道人便离开了。
掌灯时唐清允去叫师尊吃饭,却隔着门听到说睡下了。
声音很沉闷的样子,透过窗上后后的棉纸传到他耳内,像是奇异的带了几分悲悯的余韵。
然而师尊虽以女子之身,却异常坚忍。
所以想来必是错觉。
唐清允站在门外,直到风雪把自己打磨成了一片雪白。
这才慢慢地抖了抖衣裳离开。
后来那次新年的时候,师姊妹们做了新磨的年糕。
洁白如雪,软糯甘甜。
上面镶嵌着红绿丝,热气腾腾的。
因怕走了热气,他特意将年糕藏在厚厚的棉袍里。
送到师尊房内时,竟见师尊浅浅地笑了。
李簌之过了年也不过三十出头,这一笑,竟然显得人又年轻了几分。
眉目之间温婉柔和。
师徒两人难得如此平和且亲近的说了一会闲话。
他鬼使神差一般,突然问道,“师尊,弟子想知,您——因何而执剑?“
那一点笑意慢慢地淡了。
事后他慢慢吃掉了师尊剩下的那份年糕。
搁凉了的年糕咽下去,颇为滞阻。
便是因为那年的雪大。
才会让人有一种错觉,仿佛过了年,春天也似乎特别的长。
有下山历练的弟子回来,将外面的世界描摹如绘。
也有师姊妹新制的香囊。
内夹了桃繁杏粉,海棠杜鹃。
满城风住花坠犹残香。
他却想起师尊屋内常年雪洞也似,甚至于漂浮着一股冷冽的冰雪之气。
而师尊如冰似雪,却又因何而执剑?
想来,若要修习得无双剑术,必是要冷心冷面,意志坚定,方能剑随心动,无惧无悔。
把香囊放在柜内收好,他转身出门。
展剑台上直至月冷千山。
少年一剑一式,依旧认认真真。
山有夜枭,多作哀鸣。
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。
门内驯养的信鸽飞过群山,最终停在笑道人师伯的掌心。
小小的纸卷抚平了,传来的却是故人已逝的讯息。
笑道人师伯的眼角慢慢地渗出薄泪。
师尊也过来了。
却始终缄默无声。
十载光阴如是。
可白马过隙,亦视日如年。
唐清允最后在展剑台上面对的,是李簌之。
他缓缓地、沉默地跪了下去,“师尊,请恕弟子大不敬之罪。”
李簌之却摇了摇手,“无妨。”
唐清允的剑术已经大成,此一战很是精彩。
日后门内许多弟子多有讨论。
但最后输的,还是唐清允。
当啷一声,长剑已经脱手。
在长空中划出一道如月弧般的清辉。
李簌之收手收的很快。
唐清允也不过踉跄几步,便已经站稳了。
“师尊。是我输了。”
少年人的眼内透着几分不甘,似不想再被这门派阻了大好山河、凡尘俗世。
李簌之有些疲倦地看着他。
映在自己眼里的是一张有着生动表情的少年的脸,微带了红,还有些热汗,眼睛里写着不甘。
突然间她就想起了那个人:“你——下山去吧。”
是夜,他离开了。
碧水如天,星光万点,有松海万青,在长风中摇动。
唐清允走之前,依旧在师尊的门外站了许久。
这世间,有些话,便是不说,想必也日复一日写在眉眼深处,只会越来越浓烈。
师尊,我想找我的道。
想知道,因何而执剑?
唐清允对自己的来历,并不清晰。
儿时的记忆仿佛是空缺了一大块的。
至于归途,亦无不可。
或许师门其他弟子下山,只是一场修行,而对于他,却是走上了一条不归的道。
来自何处,归于何方。
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
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山下常常会也有饮酒的时候,他眼前仿佛闪过了师尊的模样。
那也是一个雪天,师尊换了身冬衣,坐在小亭内,雪光掩映下整张脸清逸出尘。
她小口品了梅花酒,眼神里微带薄醺,时不时眼神扫过自己。
若遇故人归。
而他——几乎不敢再抬眼去看师尊。
只是,师尊也不过是——透过他遥远的不知看向何人罢。
“公子喝醉了呀。”
身穿鹅黄衣衫的少女柔柔地将他拥在怀里。
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,抬了抬手,给那少女即热情又灼烫的暗示。
很快少女主动又直接地钻进了他的怀中。
这却让他有些茫然,用肢体暗示着,让少女依旧拥着自己,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眼。
少女虽是红尘中人,却依旧有一双如星的眼。
不过是多了几分暖热,少了那一份冷冽。
就像是,他刚刚学剑时候,师尊也有这样温柔揽住自己矫准动作的时候。
一直以来,他们都是那样寡言而平静地生活着的。
心有默契,却又那样的淡然。
他探寻着少女的身躯,在进入的时候,双手一直停留在少女圆润的肩头,眼睛里却带上了几缕痛楚。
时光如砂,慢慢地将他那一点点不可告人的秘密打磨的光滑,然后藏在最深处,成了这一场盛大的执念。
而时光又如纸,就如同这些年里,朝夕相对,也从未能看清过师尊—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。
江湖行走,也有偶遇真武弟子的时刻。
也会有人提及李簌之。
但他却再不曾说自己当年拜入李簌之门下之事。
甚至于一封信都未曾寄回过。
幸好,师尊也不曾回他。
今日之缘,明朝逝水。
李簌之死的那天,笑道人过来探望,带了一枚小小的傀儡。
她笑了笑,眼睛里带出几分光华,”咦,是铸神谷出的傀儡呀,果然真好。“
傀儡做的逼真,一身蓝色衣袍,眉目五官,肖似那人。
她将傀儡置于掌内,悠然想道——却原来,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。
而那人笑容明朗,一如昨日。
枫桥镇外、鹧鸪岭上……血衣楼前。
“师妹,我这一次断后断的不错罢……别哭啦……身为青枫……自当有想要珍惜之人……”
所谓的傀儡。不过就是这样的物件。
须臾弄罢寂无事,还似人生一梦中。
而身为武者,究竟——又因何而执剑?
她摇了摇头,自己总归是退回了这一方小小天地。
而江湖之大,那个孩子,想来还是能找到他自己的道罢。
然则,顺心即是最好。
莫要强求。
时隔十二载,唐清允再回真武。
李簌之仅留一坟。
唐清允将自己所学的剑,自入门剑法,到山下博取百家而融会贯通的剑术,一招一式,慢慢舞了出来。
山花烂漫,松林清芬。
师尊,您——究竟因何执剑?
想来已不重要。
弟子——承您所授,观云海,行世路,万丈红尘,总会知道剑道的归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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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段时间打天刀写的一个混合了天刀、古剑反正乱七八糟的一个小文文吧,发这里当个留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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